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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耶律齐静静坐着。他本是个过客,因事在这小村盘桓数日,此刻却像被钉在了这方喧嚣之外。他惯常冷峻的眼底,此刻映着满场流动的红与喧闹的人影,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邻桌。老张头正笨拙地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小心翼翼放到身边老伴碗里。
老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瞬间飞起一抹少女般的红晕,宛如秋日枝头最后一抹倔强的霞光。
她微微低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将那抹羞涩而满足的笑意,藏进岁月刻下的纹路里。另一边,一对年轻的新人,新郎借着桌布的遮掩,偷偷握住了新娘放在膝上的手。
新娘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只是头垂得更低,红盖头下的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新郎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一种笨拙却滚烫的珍视。
耶律齐的指尖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无意识地刮过,细微的沙沙声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哗里。他的视线转向场地中央。
王木匠正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奋力将一串长长的、末尾有些歪斜的鞭炮挂到更高的地方,额头青筋微微凸起。
下面几个半大小子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兴奋地指指点点。几个刚放下碗筷的妇人,默契地围拢到堆放碗碟的临时案几边,挽起袖子开始麻利地清洗。
水声哗哗,碗碟在她们手中清脆地碰撞,汇成另一支轻快的劳动号子。
就在这时,孙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那几对正被乡亲们围着敬酒、笑得有些局促的新人。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从怀里摸索出几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物件——是几枚用红布仔细包裹、边缘磨损得光滑温润的老铜钱,上面用更细的红线精巧地缀着一小朵褪色的布花。
她浑浊却慈爱的目光挨个扫过新人,颤声道:“拿着……拿着……好孩子,好好过……”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努力想把那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铜钱和布花塞到离她最近的新娘手里。
新娘连忙双手捧住,连声道谢。孙婆婆脸上漾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深刻而宁静,宛如秋日暖阳下静静流淌的溪水。
阳光穿过红布棚顶的缝隙,斜斜地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恰好笼罩住孙婆婆递出铜钱的手和新娘捧接的手,也照亮了铜钱上那朵褪色却依旧努力绽放的布花,以及布花旁边,一枚几乎被磨平的、属于遥远年代的陌生年号。
耶律齐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铜钱和那朵褪色的布花上,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了一下。
喧嚣的声浪——划拳的吼叫、孩童的嬉闹、碗碟的碰撞——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周遭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他感到胸口猛地一窒,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荒芜的角落汹涌而上,蛮横地冲撞着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粗陶酒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碗沿的粗糙深深硌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压住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源自洪荒般的巨大空洞。
席间的喧闹依旧如翻滚的沸水,热浪裹挟着笑声与酒气,一波波冲刷着简陋的棚子。汉子们赤红着脸膛,碗沿碰得山响;妇人们围坐笑语,油亮的面颊映着红光。孩童在桌椅间追逐穿梭,清脆的尖叫刺破空气。
耶律齐却像被钉在了这片喧嚣的孤岛之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鼎沸的人声与流动的红色里显得有些突兀。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然离席,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踏过地上散落的彩纸和花生壳,走向村子边缘那条通往山外的寂静小路。
阳光猛烈地泼洒下来,将他的身影在黄土路上拉得很长、很单薄。身后,那一片属于人间烟火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红与闹,依旧在晒谷场上沸腾燃烧,像一颗巨大而温暖的心脏在跳动。
唢呐高亢的尾音拖着长长的调子,还在空气里不甘心地盘旋,最终也被山风吹散,湮没于远处层叠的青色山峦。
耶律齐站在崭新的城墙上,风吹动他深色的衣袍。城墙很高,视野极开阔。墙内,是烟火升腾、人声喧嚷的村落。墙外,是刚被开垦出来的大片田地,嫩绿的秧苗整齐地铺向远方。更远处,是连绵起伏、沉默苍翠的北境群山。
一年。仅仅一年。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季如歌。她正指点着城墙下方几个搬运滚木的青壮:“那根,对,靠边放稳当点!别堆在路中间挡道!”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
“难以置信。”耶律齐的声音低沉,混在风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厚重感。季如歌闻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指挥时的专注神情。
“一年前,”耶律齐的目光投向脚下这片坚实的新土,又缓缓扫过远处那片曾经荒芜、如今却生机勃勃的田野,“这里还是北境闻名的‘血洼子’,活脱脱一座罪恶之城。”
他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恶徒流寇的巢穴,强梁横行的魔窟。人命贱如草芥,易子而食……并非传说。”
他的眼前仿佛掠过那些混乱不堪的景象:破败的土墙在寒风中簌簌掉渣,街道上污水横流,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人们蜷缩在角落,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活尸。一点可怜的粮食被抢走时,妇人那撕心裂肺却无人理会的哭嚎,最终只化为几声微弱的气喘。
路边饿毙的尸体无人收殓,被野狗拖拽撕咬。更远处,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上,常年挂着风干的尸体,是触犯了“规矩”的人,无声地警告着所有活物。这里没有王法,只有拳头和刀锋说了算。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侥幸,一种残忍的幸运。
季如歌沉默着,没有打断他。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那片曾经浸透血泪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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