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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顾怀退回了勋贵行列,站在了首位,一袭玄色蟒袍刺得人心神不安,部分人自然露出胜利后的得意笑容,但部分人则是察觉到了不对,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奇怪,顾怀如果真的想做这件事,为什么不趁着天子在北境的时候,直接以天子名义下一份诏书?到时候被架在火上烤的就是京城百官了,不认这诏书是在打自己忠君爱国的脸,甚至可能促成南北的直接分裂,可要是认了...难道还真要收拾家当跑去幽燕那个已经打烂了的地方继续当官?
所以他为什么要带着天子回京,更是要在百官面前公然提出迁都自取其辱?
想不出来答案,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今日朝会结束,关于靖王主议迁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传得众人皆知,到时候上到朝堂重臣,下到升斗小民,怕是都要为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了...
在顾怀不讲道理地引发了一场风波后,朝会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今日之所以是大朝会,连那些畏冬的老臣都得爬起来上朝,除了是大魏唯一的实权军镇藩王入京觐见外,还因为这也是年幼天子正式登基的日子。
所以与其说是朝会,不如说今日就是登基大典,没有哪个官员会这么没眼色地跳出来真正议事,像靖王那样一上来就要议迁都的更是不可能存在,百官千盼万盼才算是把天子盼回了京城,不把登基大典办完议个屁的政务?
接下来的流程极长而又繁琐,反正顾怀再一次找到了当初刚上朝会时那种靠着柱子昏昏欲睡的感觉,他看着年幼天子在内侍和礼部官员的摆弄下努力变得威严起来,好看的小脸却还带着些挥散不去的紧张,不由摇头失笑。
放出风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就由着整个京城淹没在议迁都的风暴中吧,天子入了宫城,倒也不用火急火燎地接他出来,人总是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才能长大,保护得太好,对于一个普通的孩子或许是好事,但对于要在魏辽国战期间坐上龙椅的孩子来说,便是天大的祸事。
顾怀难道不知道会有无数的人试图在他与小皇帝之间埋下疏离?他难道不清楚当小皇帝走入这座京城,哪怕年纪不大哪怕根本不能再短时间内握紧权力,文官集团依然会自发地团结起来将小皇帝团团围住,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对抗他这个北境的藩王?
他都知道,但并不在意,杨溥的领路,赵轩的手笔,让他一步一步有了今天的底气,无论是谁,当有了掀桌的能力后,或许都很难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这些人谈价钱了。
更别说眼下魏辽的国战只是暂时停下来了而已。
勋贵这列排在武官前面,和对面的文官遥遥相望,顾怀察觉到有许多道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自己身上掠过,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什么情绪都有,他嘴角微挑,又将视线转到另一侧,那些原本就与顾怀交好、现在更是把顾怀当成帝国军方继承人甚至说主事人的老将军们投来些欣赏赞叹的眼色,而那些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的勋贵,更是在他扫过去时微微躬身示好。
原本没必要卑微到这种程度,但谁让大魏连着三任皇帝都比较奇葩,让勋贵们在朝堂上彻底没了存在感呢?灵帝好道,张怀仁带领着文官集团牢牢把持朝政,压得勋贵们头都不敢抬;好不容易把灵帝熬死了,英帝登基,结果这家伙比他爹还不待见勋贵,媚眼全抛给在北境打仗的顾怀看,一边和着京城与北境只见的稀泥一边兢兢业业干活,勋贵们门庭冷落整个昭安朝都没捞上过什么差事。
然后英帝驾崩,原以为前太子要上位了,勋贵们摩拳擦掌以为好日子来了,结果前太子死得莫名其妙年幼天子还被顾怀带去了北境,杨溥继续领着文官集团把持京城政务,整个大魏从开国就延续下来的门楣,或者和皇室有亲戚能被称为“一家人”的勋贵们,这几年就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
见了横压整个朝堂的靖王殿下能不点头哈腰吗,文官集团他们得罪不起,难道靖王他们就敢得罪?
金阶下方鸿胪寺赞礼官已经开始出班唱仪,然后请了杨溥李仁这两位托孤老臣一左一右,扶着年幼天子坐上黄绸龙椅,百官鹭行鹤步,趋前跪拜新帝,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似乎连殿外的风雪声也压低了下来,顾怀就在这套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流程中静静看着那把龙椅,不知道是不是在怀恋那位曾经坐在上面的朋友,察觉到小皇帝偶尔投来的求助、紧张目光,他轻轻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小皇帝镇定了许多,在龙椅上坐得直直的,稚嫩的小脸努力表现出严肃模样,沐恩一甩拂尘,开始宣读先帝遗诏,考虑到这遗诏公开都已经快一年了,所以理所应当地没在场间引起任何震动,当再一次重申了辅政人选,大致国策,以及颁布新帝登基喜诏后,新帝的恩旨便被沐恩展开。
这份恩旨是杨溥起草的,主要也就两部分,大赦天下、犒赏有功之臣,前面好理解,地方司法系统的低效率导致好些人因为小偷小摸能被关牢里几年,定了秋后问斩的囚犯有历经三朝还没押赴刑场的,如今新帝登基,非待审、待死之囚赦免出狱,农夫拖欠三年以上的赋税直接免除,算是法外容情了。
而所谓有功之臣,其实也就是留机会让新帝封赏自己亲近的臣子,以及朝中老臣,但如今天子不到十岁,登基的过程也有些离奇,哪儿有机会组建自己班底?所以恩旨几乎只是对朝中的老臣许以犒赏,比如首辅次辅允以宫中坐轿,三朝老臣加些虚衔之类的。
至于顾怀?杨溥都没敢往恩旨上写怕挨骂--而且也确实封无可封了。
最后便是关于后宫,赵轩没有立皇后,也没有纳妃子,新帝没当过太子自然也没太子妃,所以除了赵轩生母钱太后晋太皇太后外,别无他人。
这套流程在大魏走了上百年了,臣子们都习以为常,反正这份恩旨不会对现在的朝廷权力分布有什么影响,所以文武百官也只是洗耳恭听,也没人吱声,一直到沐恩略显尖锐的嗓音落下,百官才齐齐出了口气,一时间竟然连成了一片,声震大殿。
总算是没再出什么问题,总算是让年幼天子坐上了龙椅,文官集团有了主心骨,这天下就该太平了--虽然半道杀出来个靖王要提议迁都,可看刚才大殿内的情况,众口一词反对,难道他还能把朝廷硬搬去北平不成?
而顾怀也没有再横生枝节,他只是看着沐恩大声念出新的年号,看着小皇帝磕磕巴巴地让众卿平身,看着文官集团一片欢欣雀跃。
然后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冷意。
......
昭安二年冬,魏辽兵燹稍戢,天子銮舆自北疆归。帝虽冲龄,然巡边数月,亲睹戍卒饮冰卧雪、边民易子析骸,乃于太极殿召群臣议迁都幽燕事。
诏谕既颁,庙堂鼎沸。礼官持《周礼》哭谏“地中不可弃”,工部诸僚奏陈“劳民伤财”,司天台进《天谴图》,妄言“紫微北徙则荧惑犯阙”,市井流言尤可嗤:漕工惧失漕粮私运之利,散“迁都断龙脉”之说;汴河艄公聚于虹桥,掷楫咒曰:“弃我漕渠龙,必遭天罚!”;绸商恐塞北苦寒不销轻容纱,编“幽燕女无腰,帝王寿不永”俚曲;朱雀门外,太学诸生联袂诣阙阻迁都,然细察署名,多江淮豪族子弟——其家田连阡陌,岂容北疆垦荒令?
且观:夫开封形胜,乍观四达之地,实乃四战之墟。无崤函之固,失黄河之险,更兼地气卑湿,宫室础柱十年即朽,民谚云:“开封城,地窟窿,龙椅底下埋数宫”,
反观幽燕之地,左拥太行,右环沧海,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昔燕昭王置碣石宫,汉武筑幽州台,非无深意。今若迁都,天子守国门,将士闻銮舆在背,敢不效死?控辽西走廊咽喉,商队出榆关直抵高丽辽东,岁增税赋百万缗,融胡汉血脉,昔魏武纳乌桓精骑,唐宗用突厥蕃将,皆成霸业,何不效之?至若营建之费,海运已通北境,西山采石场蓄辽俘数万,若迁江南富户实京畿,则不劳民而都自成矣。
史臣批注曰:观当日朝议,衮衮诸公惧迁都如虎,岂真愚耶?实畏北疆苦寒,坏其秦淮画舫、洛阳花宴耳!幸幼主聪睿,靖王肱股,力排众议,方定鼎幽燕,改元“定远”。后数年,魏军三犁辽庭,挥军漠北,方知英雄之谋,岂腐儒可度?
嗟乎!汴京繁花,终化陈桥驿残雪;幽燕鼓角,长鸣居庸关晓月。国运兴衰,在德不在险,然无险可恃,德将焉附?--《前魏书·舆地志·迁都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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