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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归此时已准备归镇,见近日种种也不乏疑惑,问父亲道:“时局动荡,各家有求,父亲何故不见?我家立关中未久,若因此人心离散,只怕来日难再有所经营。”
此时只有父子二人,陆振看了陆归一眼,语气幽幽道:“我儿欲趁乱而起乎?”
陆归语噎,其实他心中未必无此意动。
陆振对此并不责备,陆归有此心完全在情理之中。陆氏将兴,政治资源与人脉瞬如潮涌,作为新出门户若不借此进取,待人心冷淡下来,面对旧贵族的打压,便难以积累下一次跃迁的资本。只不过陆振觉得,此时仍然时机未到。
在前夜,陆昭没有让薛家与贺家两虎相争,以此来创造大片的权力真空,而是选择了扶植贺氏,面对薛氏的种种举措,也沉默噤声。陆振隐隐觉得,自己的女儿应有更大的谋求,她在静静蛰伏,等一个时机。
想至此处,陆振略微沉吟,而后道:“中枢强势,切政杜弊,薛贺之争,积重难返。尚书令如今声势浩大,正欲寻人而立其政。如今时局,莫说是非议,即便连赞同,只怕也有碍观瞻。我家所处地位仍过于显眼,此时一言一行,更要慎重。至于人望……”陆振笑了笑,“王氏豪门,响誉天下,当今人望所归,如今都黯然噤声,闭门守拙,旁人即便心寒,也难怪我家。我儿不必忧虑。”
说完又嘱咐道:“你即将归镇,明日面君辞行,倒不妨去长乐宫一趟,见一见昭昭。”
陆昭自休沐禁足后,便又辗转于长乐宫与台省,根本无暇归家。但长乐宫宫禁皆是贺氏族人担当,此是非常之时,就连太子归都也不曾踏足此处。至于元洸,如今已被保太后禁足于清凉殿,不允出门一步。
陆归皱眉道:“长乐宫禁卫森严,父亲,是否……”
陆振道:“皇帝曾赐为父班剑三十,届时你我同去,之前你可挑选精勇,随后你我父子同班剑入宫。”所谓班剑,不过是一个由朝廷名下供养的编制,至于随员具体是谁,反倒不拘,只要双方愿意,且受职人本身也没有职权,那么就算把国公编制进去,也都无妨。
虽然班剑在战斗中意义不大,但陆振之所以为此,除了想试试长乐宫方面的心态,还要尽力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感。待都中人人自危时,在扶风驻扎的崔谅即便没有谋反之心,也都会遭受长安城中扑面而来的敌意。所谓舆论,便是如此,基于本能,人人都会站在自己利益的角度,做出最坏的打算,并且粗暴地践行着,倾泻一身戾气,毫无理性可言。
在长乐宫埋首于案牍的陆昭收到了父亲的招呼,点了点头,在对和元澈接头的女史交待一番后,则继续处理文书。如今,饱受战争荼毒的三辅地区已出现瘟疫,大有向京城蔓延的趋势,各地焚火烧尸,景象已如人间地狱一般。而这把火是否会蔓延至长安,尚未有定论。陆昭思索片刻,决定归家后先去一封家书给陆放,淳化县的粮草取一部分拨与薛琬,赈济灾民。
这一日,保太后也允许为新任的女史彭耽书在长乐宫的杏园设宴,在交待一番宴会事宜后,便对陆昭道:“元洸禁足也有几日了,我吩咐厨房,做了些吃食,你忙完后便替我带过去,看看他吧。”
东西并不多,陆昭携了倩秀等两名侍女同去。夏日炎炎,即便是傍晚,也足令衣焚衫重,草灼云燃。陆昭见倩秀神色恹恹,走到荷池边,便将数支荷花莲蓬三两插在她所提的食盒上。少女素衣,鲜妍娇媚,衣衫渐染荷香,引得几名内侍频频回顾,倒让倩秀有些不好意思,少了几分厌倦之意。
三人行至清凉殿,侍卫方要打开大门,只听见一个声音,紧贴着门传来:“昭昭,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
殿门大开,云散风稀,他伶伶一人,立于白石阶上,通身清素,天旷月明之下,如千里寒山一般,神形淡远。见并非陆昭一人独来,旋即回身走入殿中,至一半时,才开口道:“让陆侍中一人侍奉便可。”
几样食盒被陆昭一一提入殿中,殿中未点烛火,也不开窗,元洸便坐在床榻上,在阴影中意态慵懒地看着陆昭进进出出。她身着月白衣衫,银纱披帛蜿蜒,如缀星河。抬手时,她的衣袖勾折成两片,便是行驶于星河上的云帆。或许,因匆忙之故,她也没有细细描眉,薄而轻利的眉峰,在寒泉浇玉的面容上,如前朝大家在江山图上的一气呵成,再不容他人动念半分。
“昭昭。”元洸道,“我母亲的事,真是他们所为?”他故意质问,意欲以这样一种不确定,来铺陈他即将要做的决定。
陆昭以为元洸真的有所质疑,一边将食盒排在案上,一边道,“本朝凡千石以上大员之重案,皆有廷尉、御史大夫和司隶校尉一同会审,以免刑吏典校摘抉细微,吹毛求瑕,以至深诬。又因司隶校尉不置,其职权旁移于丞相。虽然陛下仍有独断之权,但廷尉总审理,丞相复审备报,御史大夫总领乌台,又有督查廷尉、丞相之责。至此三司推事,可谓完备。昔年廷尉姜祢因原本也是降国之族,审理此案时不奏请八议也可视为避祸。”
“但御史大夫为薛琬所任,疏漏之余,竟能允许你煽动御史僚属,指使乌台言官,必有斩尽杀绝之心。而历来株族之刑极易引起非议,因此不管国君决策如何,丞相出面劝阻,是定例。又因诛族历来鲜有,只要丞相出面,此事便可有缓和,未必至于绝境。若保太后与贺氏真有心保全你母家,完全可令丞相贺祎为你言之一二,倘若陛下不允,贺家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又何至于事后保太后再对你怜悯收养?”
陆昭耐心地解释着,然而望向元洸时,却觉得那双眼睛如寒荒尽处的燎火,颇有一番厌世的味道。陆昭牵了牵嘴角,神色再度化为淡漠,仿佛将一切声色笼覆于皑皑冬雪之下:“权力的战车只要开始前行,便无法停下。不管你是否有感情,有诉求,那些随你前行的人不会过问,也不想过问。当他们等待不到属于自己的利益时,便会易主而侍,甚至将你扑杀在地。元洸……”她放下最后一枚碟子,语气坚清,全然镇静,“你我皆只能向前,谁也没有退路。”
元洸笑了笑,望着她垂如流水的衣衫,在黑暗的方寸之间璨若清晖,如此成就了她的六法俱全,万象毕尽。“昭昭。”他起身走近她,俯向了她,即便近在咫尺,却未触及分毫,“昭昭,我腻了。”
第125章众议
夏木成帷,青荷如盖,杏园内近数百名侍女已将宴席布置妥当,然而参加宴席的人现在却并不在此处。彭通之女彭耽书于数日前抵达长安,暂住于靖国公府内。虽已点为女史,但彭耽书也如陆昭一样,先着章服入宫。只是彭耽书入职未奉皇帝诏,因此只需要拜见保太后一人。
此时,以陆昭为首,连同八名女尚书,十四名女史分列保太后两侧,庞满儿领彭耽书入殿,由内司李真如先行训导,随后保太后又嘱咐了几句话,官面上就算是过了。
保太后手下女史,多为关陇世族女儿担任,其中便有京兆韦氏、河东柳氏与武功苏氏等诸多世族。陇西虽偏西,但先前也与关中旧族多有联姻,也算是自己人。保太后愿任用陆氏,本意还是淡化新贵与旧族之间的矛盾,并且属意于陇上,以获取在西面的屏障。有着对保太后战略上的确定,陆昭便敢于把彭耽书安排进女史高位。
保太后稍后不随众人宴饮,以其尊位,无需为一名女史太过捧场。该给的面子给到之后,保太后也不过在殿内看着女孩子们攀谈。关陇各家相互亲近,不过多久便已聊开,反倒是陆昭等非关陇世族出身的人,在其间显得寡言少语起来。
陆昭立于一旁,右手不缀一饰,虚执团扇,仿佛遗世独立。新裁纨素鲜洁如雪,当她轻容浅笑,便如有微风摇动,又因她指间常年存染的一丝墨香,更觉色丽班姬,光润洛川。
保太后看着她,悄悄对身边的李真如道:“我爱犹甚,何况元洸。”
自永宁殿出,众人相继换去章服,改着夏衫时服,随后聚于杏园。宴席本由陆昭主理,但事前陆昭仍坚持与韦氏、柳氏两名女尚书一同安排。其实彭耽书之所以可以顺利立于长乐宫,不过是保太后与关陇世族愿意抬举。以贺氏为核心的关陇世族体量依旧庞大,先前她已为彭耽书发声,此时若还要在宴席上独占风头,难免会惹人猜忌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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