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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沙皇来了兴趣,“叫他来。”
当地窖的铁门被哐当打开,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地窖霉味和鱼腥气的伊万被带到沙皇面前时,气氛瞬间凝固。伊万的眼神浑浊,似乎根本没聚焦在眼前这位帝国最尊贵的人身上。就在瓦西里神父准备开口介绍时,伊万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猛地一扭头,“噗”的一声,一口浓黄粘稠的痰液,如同精准的飞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沙皇锃亮的、装饰着金扣的皮靴尖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瓦西里神父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沙皇身后的侍卫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眼神凌厉如刀。
出乎所有人意料,沙皇彼得罗维奇低头看了看靴尖上那摊恶心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伊万那张麻木、肮脏、却带着一种奇异倔强的脸,嘴角竟然慢慢向上扯开,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猎奇感,“够野!够不驯!像西伯利亚的狼崽子!”
他毫不在意地用一块侍从递上的丝绒擦了擦靴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伊万,“瓦西里神父说你能钓到好鱼。那么,告诉我,野小子,你能修好我的马车吗?它该死的轴断了。”
伊万依旧沉默,浑浊的眼睛毫无焦点。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伸进自己肮脏得看不出原色的修士袍内衬里摸索着。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掏出了一小片皱巴巴的、边缘沾着可疑油渍的纸片,还有一小截烧焦的木炭头。他蹲下身,无视地上的尘土,将纸片铺在冰冷的地面上,用炭头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不是文字,而是几个极其简陋的图形:一个四轮的东西(马车),一个断裂的棍子(车轴),然后画了一个小人,小人张着嘴,对着断裂处吐出一连串的点(口水)。
瓦西里神父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简直是找死!然而,沙皇彼得罗维奇接过那张污秽的纸片,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几秒钟后,一阵洪亮、甚至有些疯狂的大笑声猛地爆发出来,震得修道院餐厅的橡木横梁都在嗡嗡作响!“妙!哈哈哈哈哈!妙极了!”沙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口水粘合断裂的车轴?好!好一个‘圣唾疗法’!够荒诞!够大胆!我喜欢!”
瓦西里神父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沙皇的思维。傍晚时分,沙皇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来到停放在庭院中的马车旁。他屏退了所有侍卫,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窥视后,他从华贵的丝绒外套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捂在嘴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将一大口浓痰吐在了手帕中央。他迅速蹲下身,将这块沾满粘稠唾液的手帕,用力涂抹在马车断裂的车轴接合处,反复揉搓,直到那粘液完全渗入木头的纹理。他站起身,将脏污的手帕随意丢在车轮下,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翌日清晨,侍卫长惊慌失措地冲进沙皇的临时居室报告时,声音都变了调:“陛……陛下!马车!它……它自己好了!断裂的车轴……像被铁水重新浇铸过一样!完全……完全看不出痕迹!”
启程之际,瓦西里神父带着全院修士,卑微地匍匐在修道院冰冷的石板地上,送别沙皇。沙皇彼得罗维奇心情似乎极佳,他从手指上褪下一枚硕大的、闪烁着深邃幽绿光芒的宝石戒指,在冬日的阳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瓦西里神父,”他的声音带着施舍的愉悦,“感谢你们的……款待。特别是那条鱼,还有那个有趣的‘哑巴’修士。这枚戒指,是对你们虔诚的嘉奖。”
瓦西里神父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如同承接圣物般捧住那枚沉甸甸的绿宝石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忍不住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虔诚地、反复地亲吻那枚象征着无上恩宠的戒指。绿宝石的光芒映亮了他眼中狂热的贪婪。
“是给伊万修士的。”沙皇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瓦西里神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那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只剩下灰白的死气和被羞辱的狰狞。他捧着戒指的手僵在半空,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沙皇的马车队扬起雪尘,消失在通往莫斯科的冻土大道尽头。当最后一面皇家旗帜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瓦西里神父猛地直起身,脸上的谦卑荡然无存,只剩下扭曲的怨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攥着那枚冰冷的绿宝石戒指,大步冲向关押伊万的地窖。
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腐朽的空气扑面而来。瓦西里神父正要咆哮着将戒指砸向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的身影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
地窖角落里点着一盏昏黄油灯。伊万背对着门,褪下了他那条肮脏不堪、打着无数补丁的裤子,露出了瘦骨嶙峋、布满冻疮和污垢的臀部。他正以一种极其怪诞的姿势,将他那光裸的、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屁股,稳稳地坐在一条铺在粗糙木案板上的、同样肮脏的亚麻床单上。
然后,他开始了。他微微弓起嶙峋的背脊,那肮脏的臀部开始以一种微小的、极其规律的幅度,在冰冷的亚麻布上左右、前后地摩擦、晃动。动作僵硬而机械,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韵律。
随着他臀部的晃动,一股淡黄色、带着浓烈硫磺焦糊味的烟雾,嗤嗤作响地从他的臀部下方、从亚麻布与案板接触的缝隙里冒了出来!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灼烧皮肉和毛发的气味,充满了狭小的地窖。
更让瓦西里神父浑身血液冻结的是:在那股诡异烟雾的升腾中,那条原本皱巴巴、沾满污渍的亚麻床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滚烫的熨斗碾过!褶皱被强行抹平,污渍在高温烟雾下似乎也变淡了!
“恶魔!!”瓦西里神父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端恐惧和憎恨的嘶吼。这景象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这绝非圣愚的疯癫,这是来自深渊的亵渎仪式!“撒旦的烙铁!地狱的印记!”他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石墙上,眼中燃烧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疯狂火焰,“你……必须被净化!从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彻底清除!”
最后的审判来临了。没有宣判,没有仪式。一辆破旧的、用来运送粪肥的马车被套上瘦骨嶙峋的老马。伊万被粗暴地塞进散发着恶臭的车厢。瓦西里神父亲自驾车,另外两名最强壮的修士押车,他们紧握着十字架和圣水瓶,脸色惨白如纸。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呻吟,驶向梁赞州北部那片被上帝遗忘的、广袤无垠的冻土荒原。这里只有呼啸的、如同亡魂哭嚎的北风,只有一望无际、在苍白天光下死寂矗立的、光秃秃的黑色树干森林,如同插在大地尸体上的无数墓碑。
马车在一片林中空地被勒停。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风声在扭曲的枝丫间呜咽。瓦西里神父跳下车,指着这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黑色森林,声音因激动和一种病态的狂热而尖利:“看!伊万!睁开你那被魔鬼蒙蔽的眼睛看看!上帝的声音在我耳边震响!祂降下神谕:唯有你!用你的双手,砍光这片被诅咒的森林!每一棵树!让圣洁的阳光重新洒满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这是你唯一的救赎之路!完成它,你才被允许重新踏入圣院的围墙!否则……”他画了一个十字,眼神冰冷如荒原上的石头,“你的灵魂将永堕地狱之火!”
他说完,没有再看伊万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污染。他迅速爬上马车,狠狠地抽了老马一鞭子。破马车吱嘎作响,在修士们惊恐的注视下,飞快地逃离了这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林间空地,将伊万独自一人遗弃在无边的死寂和寒冷之中。
伊万站在原地,单薄破旧的修士袍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眼前这片一直延伸到灰色地平线的、沉默的黑色森林。砍光?砍光这些树?那些在树洞里瑟缩的松鼠,那些在枝头筑巢的鸟儿,那些在树根下冬眠的生灵……它们怎么办?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苦和茫然。他缓缓走到一棵巨大的、树皮龟裂如老人手臂的黑色橡树下,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慢慢地滑坐下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他。他闭上眼,蜷缩起来,竟在凛冽的寒风中,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从身体到灵魂。
就在他陷入昏睡的深渊时,一股浓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黑暗、带着硫磺和熔岩核心气息的浓烟——猛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爆发出来!那烟雾盘旋升腾,凝聚成形,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扭曲、膨胀,最终凝固成一个实体。
它站在昏沉的天光下。身形高大却非人,如同被剥了皮的人类肌体模型,肌肉纹理在暗红色的光线下诡异地搏动,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不断滴落的黑色焦油。没有毛发,没有衣物。它的脸……那张脸勉强能看出五官的轮廓,但更像是融化的蜡像,眼睛是两团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窟窿,嘴巴是一条不断开合、露出锯齿般黑色利齿的裂缝。它周身散发着灼热,脚下的冻土滋滋作响,冒出白烟,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它低头,看着蜷缩在树下、渺小如虫豸的伊万,那张熔融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一个声音直接在伊万昏沉的意识深处响起,低沉、嘶哑,如同无数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
“醒醒,伊万……看看我。看看你真正的‘恩主’。”
伊万猛地惊醒,心脏像被冰锥刺穿!他抬头,撞进那两团幽绿的火焰里,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我,”那声音带着一种嘲弄的满足,“在你冻僵在修道院门口的那个夜晚……是我钻进了你冰冷、饥饿、绝望的躯壳里。是我给了你力量……清理那口臭井?呵,小把戏。让衣服跳舞?口水修车?还有你那‘神奇’的屁股?”它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碎石机碾压骨头的笑声,“都是我的力量,伊万!透过你这具卑微的皮囊,泄露出来的……一点小小的把戏。”
魔鬼(伊万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个词)抬起它那只滴着黑油、指尖如同烧红铁钩般的手,指向荒凉的冻土和死寂的森林:“看看这片被遗忘之地!寒冷、贫瘠、绝望……这就是你侍奉的‘上帝’赐予你的?多么可笑!”它向前一步,那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烤焦伊万的头发,“跟我走,伊万。抛弃这虚伪的光明,拥抱真正的力量!无尽的财富会像伏尔加河的春汛一样淹没你!权力!美酒!女人!你将不再是匍匐在地的可怜虫,你将君临凡世!只需……”它那只恐怖的手伸向伊万,掌心向上,一团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物质在掌心蠕动、变形,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布满诡异血色符文的羊皮纸契约,上面空着签署名字的位置。“……把你的灵魂,签给我。在这永恒的契约上。”
那张羊皮纸悬浮在伊万眼前,散发着甜腻的腥气和强大的诱惑力。那些蠕动的符文仿佛活物,低语着承诺。伊万的眼睛死死盯着它,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颤抖。巨大的诱惑如同温暖的毒酒,冲刷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财富?权力?摆脱这无尽的苦难和驱赶?
时间仿佛凝固。魔鬼耐心地等待着,幽绿的眼眸里跳动着志在必得的火焰。
然后,伊万动了。他伸出沾满泥污、冻得通红的食指,颤抖着,缓缓地伸向那张悬浮的契约。他没有看签名的地方。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在契约纸最上方的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画下了一个粗糙的、歪歪扭扭的十字架!
“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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