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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月府之前,行道远长,敞阔如虹。如今立春时节,二侧草木皆修,眾树满是繁红,无华发者,多半亦已含萼欲吐,春意欢腾,春色恼人。
是时,素日整装蓄势之精兵皆已让月桓遣去周侧列阵以待,而偕同数位要紧管事,那皓月身影亲佇于朱门之前,面如冠玉,白衣胜雪,浑然是一雋逸公子,清风入袖,温润而透,绝尘之韵,气溢乎辞,着实与身后雍容华美之青色琉璃瓦、金色镶门钉极是格格不入。
而他之所站东南方处,殷采嫣紧随于后,一尺之遥,如近如远,她见着月桓侧影清朗,心思微动,步履却半分皆不敢挪移一二,心念辗转间只道甚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到底是黄粱美梦,终究南柯!
春蚕亦能丝不尽,蜡炬尚得不成灰,这些个话语不过都是徒端了有情人的心思,再覆了有情人的念想罢!
现下四月飞天,分明是日暖风和,柳绿花红,然殷采嫣柔荑紧持着一素底墨藤,图样煞是巧夺天工之纸伞遮掩住容顏,状似畏寒不经春风扫,孱弱体虚,莫过于此。
然这一干人等间仅她自知,她这有意之为实而与自个儿身子骨弱无多大关係,此举无非是防着与那祈南司徒之女的相见罢。届时对方到来之际如说二人能不打上照面,叶临亦未曾提起她俩曾对话的一二,那无非是她之大幸,此劫便也旦过;然如若是反之的景况……她倒真不敢再去深想了。
别去殷采嫣不论,其馀管事亦无一不早早便臆测起,究竟这名声远播之祈南司徒大家缘何突访月府,然便是左思右想地忖度再三,犹没人能理出个头绪,皆不知其将因何而来,又将因何而去。
然不解归一处,提问又归另处,便是月桓素来以温雅清越闻名,于他们亦从来以礼相待,尊之重之,然多言不若多闻,有口不若无口,贸然寻解,实非良方。而惟二知情之人,此刻一是面上云淡风轻探不着喜怒,一是忧忐非常,也无暇分心他事。
是以在这般彼此各怀心思下,光阴骤逝,静候不过弹指,巳时便近。
春鶯啼如歌,飞燕语呢喃。
驀地,忽听远处一阵马啼嘹亮,眾人便见沙起扬尘,接着一黑马长鬃如墨,俐落地于行道极遥处打了圈转,鼻息傲烈,顾盼腾跃,神骏非常。而马上玄色身影不待稍息,即刻扬鞭策马,凌风而来,其御马而行之姿甚是颯爽不凡,犹以驰马为戏,却得踏雪无痕逆疾风,蹄间十丈尚徐行。
驊騮一啸,能是平原扫踏;战火烽烟,亦得以笑对曇天。
随那策马之人愈渐靠近,月桓的视线霎时间让这尘烟扰乱非常,彼时他虽仍探不清对方容顏,却道礼数不得容许丝毫错差,是以他登时双手抱拳齐额,直面前方,声线清透,朗朗有力,「司徒小姐打荆州千里远访,迢迢辛劳,月某有失远迎,还请司徒小姐有容乃大,莫要怪罪。」
这方月桓话语将落,其馀人等心领神会,二三管事连同精兵数十霎时间无一不倏然合拳,齐声附和道:「司徒小姐千里远访,尔等有失远迎!」无人脱序,无人错音,此一肃然之势,虽未是千军万马疾驰,业已心意弥足,足见其赤诚相待之意。
而眾人音语旦收,纵仍是沙舞尘飞,甚么也探不清晰,却忽听得一清美之音自那人所站处传来,那女子嗓音非轻非重,非高非低,冷流潺湲,寒泉琤瑽,「不敢当!此次来访,实是晚辈司徒临唐突各位了!」对方此一应答,语气间虽可闻其清傲淡然,然又是情真意挚,礼数之事倒也其次。
几位管事两相互看,鬍鬚轻捋,便想这祈南司徒之女气比男儿,毫不逊色,对其一时间便生出几分好感。
然一番话语,闻者如心各有异,从来皆是数番解读,多番滋味。
此刻月桓听得那熟稔嗓音,俄而间剑眉深蹙,心底百转千回正欲琢磨,然不待他仔细反应,风止浪息,拨云见日,明晃天色下,那正自骏马背腰处翻身而下的女子,碧眸云天,收星纳月,脣畔那抹慵懒笑意,清如芙蕖,艳若牡丹,左右上下无一不是他思念已久的风华面貌,惟此时此刻,他与她,竟似未曾相识般,如若初见。
「……阿临?」
徐风起,玄裳扬。
月桓曜潭星目瞬亦不瞬地直瞅着那传闻间的女子,凝着他心系三载的容顏不敢错放,一时间竟是顿失言语,只觉夙世情孽,莫过于此。
他瞅着她的眸她的笑,忆起他俩不过一月前尚于观寧亭言笑晏晏的戏语如常,彼时他甚曾于心底思忖道……观锦叶临,若非仅是一摆渡女可有多好,可如非如此,又怎会是她?
然而此刻月桓望向司徒临那清丽依旧的容顏,驀地却是释然于心,直想这并非天意难测,人力不及,毕竟无论是彼时的叶临,如今的司徒临,都不过同一人罢。正如他从未向司徒临坦言他潮州史次子的身分般,对方亦从未道过她除一摆渡女外,再不是别人。
不愿多谈之事,便从来不过问。
他二人之间,不平素便是如此么?
佛曰一步一徘徊,一步红尘一空门,不入红尘怎焉知空门静,出得空门焉知红尘笑。
月桓总以为自个儿如不愿体得红尘半分,便能似本如常,不以为怀;却不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万般智慧万般无我皆是入红尘,方得超红尘。
他誊经多年,竟是从未解当中深意么?
驀然失笑,月桓不由得暗忖,怕是早于那年萍水相逢,甫佳人倩影深印于心之际,无须这匆匆三转年华,便已註他今后月升日暮,平世乱世,皆离不得紫陌,超不出浮生了吧……
司徒临闻得月桓那声叫唤,又见其失神不似寻常,她缄默半刻,尔后惟是勾起淡然笑意,迎上那月桓清癯面色时润脣轻啟,话语不轻不重,然咬合之际流洩而出的二字鏗鏘却足以让那皓月身影霎时回过心神,「月桓,是我。」
她望入他的眸,嗓音带上明晰快意,似故人逢,是知己遇,「这还不足一个月,咱俩又见面了。」
毫不在意周遭其馀人疑虑参半的目光,司徒临不惧不慌,仍续道:「真不是我有意,可这月来我在观寧亭着实闲得荒,是以你前月赠予的那棋谱早早便让我烂熟于心,我想着养兵千日,便该用于一朝,故而等不及半年之约,今日便亲赴月府,来寻你一较高下,你道如何?」
不待月桓回话,盈盈笑意,转瞬又是无踪,女子丁香舌,轻声语,兰芳吐,是冷情,「至若原先道的取消结亲一事……家父今日有事不克前来,司徒临在此,便一併代了吧。」
月桓不问司徒临为何不入内再行商谈,而执意欲在二人重逢之时便如此决绝,教眾人皆能闻得他俩的对话,只因他晓得她,晓得她的一举一行从来饱经思量,晓得她似有情却无情,晓得她的底线她的忌讳,今日她如定夺已下,便已无转圜之地,饶是江山为聘,于她亦不过白马啸西风,非她所欲,便是无所要紧罢。
他之身分,她怕早是清楚不过。
至若缘何今日方捅破二人之间这层薄纸,缘何她这素来清傲之人此刻会佇立于他面前,肇事之因肇事之者,他心底着实也有个人选了。
压下心头百转千回,月桓末了淡然一笑,犹是温润清雅,朗月似水,「既是如此,司徒小姐如不嫌弃,初访异地,难免生分,今日便由月某一尽地主之谊吧。」
今日或将如她所言,不过故人相逢把酒欢,不过邀棋对弈论输赢。
然又怎可能,再无其他?
闻得月桓的答覆,司徒临脣角一勾,瞅着月桓的眸仍是那般清碧见澈,「此般,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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